【以申相煦】其实我并不是机器人

上 西土城奇遇记

“师傅您能再快点儿么,我这演出一会儿就开始了。”胡先煦坐在出租车后座有点儿急,今天是他在北影的朋友的毕业大戏公演,对方千叮咛万嘱咐早点儿到,否则又要被追半个学校。胡先煦当时仿佛只听了后半句,笑得灿烂:“我这不魅力无穷么。”

可他的魅力对开出租的大爷没用,大爷拧开茶叶缸子,不疾不徐地喝了口,把茶叶呸出来:“小伙子别急啊,这咱北京二环的晚高峰就这样,等哪天科技再进步了,我这车跟变形金刚似的能长出翅膀,到时候准带你飞过去。”

胡先煦在汽车红色尾灯的大潮中沉默,行吧,那就希望科技早日他娘的改变生活吧,然后掏出手机给朋友发消息:“我八成要迟到,还能进来么?”

对方发来一条59s的语音,前40s内容都在骂街,最后20s才是正事:“胡先煦你他妈下午打王者打过了别以为我不知道,现在到哪儿了,还有最后十五分钟,快点给我滚过来!”

胡先煦撇撇嘴,打字回复:“谢谢兄弟了,到时候找个人来接接我,我过师大下西土城辅路了。”

所幸的是,胡先煦有惊无险赶到,得亏朋友给他留了座位,否则按他这个点来只能坐台阶。毕业大戏是表演动画两个学院和文学系导演系联合呈现的,是个原创的科幻剧本,讲的是下个世纪的人类如何被机器人征服。最后一幕,地球上仅存的两个人类相拥在一棵不知年岁的橡树下,手牵手杀死了彼此。黑暗中胡先煦的眼泪止不住落了下来,他伸手去擦,却发现有决堤之势。旁边有人给他递了张纸巾,他也没看清对方的脸,小声地说了谢谢,继续沉浸在情绪中。其实他不太懂自己为何会哭泣,只是莫名觉得悲伤且压抑。场灯亮起,他跟着起立,然后吸着鼻子鼓掌。

冗长的领导讲话和无聊的教授点评环节把胡先煦拉回了现实——一个机器人还没有那么霸道的时代,他低头看微信,朋友发来了聚餐地点,一向热衷聚餐的胡先煦难得地迟疑了片刻才答应,在这样主题宏大的演出过后,他有点想一个人静静。好在只是“有点”,十九岁的小男孩是没心没肺的高发人群,擦干眼泪胡先煦就冲烧烤馆子跑去了。

朋友演的是机器人阵营的指挥官,以至于聚餐时他搭住胡先煦肩膀时胡先煦忍不住抖了一下。

“我演得就那么吓人啊?”朋友拿他开玩笑,“那说明你也认可我演技咯?”

“那可不,您的演技,”胡先煦笑了,酒窝乍现,举起酒杯和他走一个,“牛逼!”

朋友戏谑地拍拍他微醺后红扑扑的脸蛋:“还跟个小朋友似的,一转眼都快二十了。”

是啊,都快二十了……胡先煦在镜头前长大,一部部作品记录着他发育抽条变声的点滴,而他心理上的成长,除了在采访时嚷嚷两句“我要谈恋爱”于是谈了又分了,好像没有人知道。有时候胡先煦觉得自己压根没长大,倒也不是骨龄小的说辞,而是觉得自己怪以自我为中心的,挺情绪化,很少顾及别人感受:因为打游戏差点看戏迟到、因为心里难受所以想放朋友鸽子……呃,这些行为在刚才那部剧里是要被机器人教训并审判的!胡先煦被自己荒诞的想法吓了一跳,拿起桌上的啤酒瓶一饮而尽。“哎哎你喝慢点喝慢点,啧,我怎么感觉你今天有点不对劲啊?”胡先煦眯起眼,把朋友的话当耳边风。

 

带着心事喝酒总是醉得很快,胡先煦在最后清醒的时刻给经纪人发了个消息报备了,做了个保证,肯定不会做出任何明天会出现在热搜的荒唐事。经纪人叹口气,决定信他一回,只关照他几句别喝太多注意身体。朋友们大多数是北影的,散场后步行回去,留胡先煦一个人在街边拦车回中戏宿舍。

周六夜里十点半正是聚餐转场的高峰,车特别难拦。周围好多结束了这摊的红男绿女,穿着清凉的初夏靓装,纷纷抱怨起来。胡先煦头疼,一会儿回去晚了宿舍阿姨得锁门了。于是他顺势走进边上的小胡同,拿出手机打开叫车软件再碰碰运气。

小胡同是北影制片厂的家属院,上世纪六十年代就建成了,也不知为何市政工程迟迟没有惠及于此,大晚上连盏街灯都没有。黑暗中,胡先煦的手机屏幕成为了唯一的光源——等等?红色砖墙旁,怎么有个红点在闪烁?

好奇心驱使,胡先煦跑去看了眼,结果发现地上躺着一个——呃,人?好吧,至少看起来像个人。这个“人”从脖子到脚被暗银色的紧身服饰包裹着,一个红色的发光二极管在他头顶闪烁。胡先煦吓了一跳,俯下身去探他呼吸,发现竟然感受不到,吓得他酒立刻醒了。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碰到什么命案现场吧?胡先煦是个无神论者,但此刻在心中止不住求神拜佛,可千万别让自己撞邪。

“故障代码1117,请及时完成故障排除工作,否则机体将开启自毁模式。”

没有感情的机械男声蓦然响起,胡先煦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晚上那台戏里的cult场景一一闪过,这都叫什么事儿……面前的这个,真的是机器人吗?他双眸紧闭,但看得出睫毛很长,还有着笔挺的鼻子和薄薄的嘴唇,不知道造他的人是不是参考了些什么,像是现在小女孩儿都很喜欢的偶像明星。

“哎,我……我说,”胡先煦鼓起勇气,天津人本能让他下意识套近乎,“内什么,你我,好叫胡……我呸!你好,我我我叫胡先煦……你你你你是机器人么?嚯嚯嚯或者是仿生人?你你你你是出什么故障了吗?你你你你们机器人有名字吗?”——可惜太紧张,比彭磊唱你要跳舞吗还结巴。

没反应,红灯还是一闪一闪。胡先煦忍不住,对着“机器人”东摸西摸,想要找找他身上的开关啊电源什么的。故障代码1117,胡先煦咂摸,这bug都四位数开外了,可真够多的。他在“机器人”的脖子上摸到了一个按钮,好像就只有这儿了吧?那就按下去试试——哪怕这一按地球就爆炸了毁灭了,胡先煦也不想放弃,好奇心就是这么可怕且不讲道理!

“重启开始,所有数据将被初始化,请再按一次确认。”

按按按!反正今天不是机器人自毁就是人类完犊子!胡先煦心里升起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重重地按下了按钮。

胡先煦坐在地上,微微张着嘴,抬头看着面前的“机器人”睁开眼缓缓起身,脑袋上的红灯灭了,随后像《健康歌》似的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胡先煦看着他笨拙的动作感觉有点儿可笑,恨不得要给他也许是合金制成的关节抹润滑油。畏惧和紧张散去不少,胡先煦心里甚至接着他的动作唱了下半句:早睡早起我们来做运动……不是,这都哪儿跟哪儿?

“欢迎您使用HFS1999人工智能机器人,请问我可以为您做什么?”这回不是先前的机械男声了,是机器人自己在说话,听起来年轻了不少。

胡先煦和HFS1999大眼瞪小眼干站着,也不知道自己该干嘛。胡先煦担心机器人要在这儿杵一宿,回头又要坏了,于是开玩笑似地说:“诶吃诶付诶司幺九九九,你能给我弄个车送我回宿舍么?”

“请输入您的目的地。”除了嘴,HFS1999哪儿都没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胡先煦。

“中央戏剧学院宿舍。”

“已为您安排车辆,将于7分钟后抵达。”HFS1999面无表情地回答。

合着我这是捡到阿拉丁神灯了?胡先煦终于彻底松弛下来,这回美了。

 

如果要郝富申评选2019年上半年最后悔的事情,脑袋一热答应数字媒体学院的学长做这个基于扮演仿生人的人类观察毕业设计项目一定能折桂。

当时他在朋友圈看到的人贩帖是这么写的:机器人剧组急求20岁左右男演员,身高180cm左右,偏瘦,吃苦耐劳,拍摄周期一星期,报酬优厚,五位数。郝富申名中带富,自然不为报酬优厚所动,但开头的机器人剧组五个字吸引了他的注意。他们专业今年的毕业大戏就是做机器人主题的,上次师姐带着他去看过排练,是个特别好的本子。他原先对这块涉猎不深,但回去就马上买了《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熬了夜光速看完。

经过一番牵线搭桥,郝富申和这个毕设项目的负责同学联系上了,约在图书馆自习室见面。对方拿了一份策划案,郝富申认真地看着,一行行读,这是他从小被班主任、来了电影学院被台词课老师称赞的好习惯。

总的来说,郝富申需要扮演一个出了故障倒在路边的机器人,在被注意到之后,会发出提示,希望路人能找到他身上的“开关”来帮助他“重启”。在这个过程中,来观察不同人的不同反应。当然,在做出反应后项目组会满足路人一个小愿望,然后出来解释这是一个毕业设计项目。

看着是挺有趣的,郝富申刚想要夸两句,负责同学先开口了:“郝同学,我们决定就是你了。”

“啊?”郝富申诧异,明明前面还说后面还有五个面试的,“学长您能和我说说是为什么吗?”

负责同学挠了挠头,略微有些不好意思:“我直说了哈,你阅读时眼睛一眨不眨,真的很像机器人。”

“好吧,谢谢学长。”郝富申假笑,而拿策划案的手微微颤抖,得亏就定他了,否则后一任面试者拿到的就是一份皱巴巴的文稿。

“别客气,欢迎你加入我们项目。”学长点点头,然后就开始进行了实质讨论,“你先把你的三维报来,我们要给你订制costume。”

“Co……costume?”郝富申愣了,“我到时候要穿啥衣服?这个,策划案上好像没有写啊。”

“哦哦哦对,”学长把电脑屏幕转过去,“这是最新的想法,我们原先觉得,未来的机器人和人类可能在穿着上没有什么两样,但是吧考虑到这毕竟是个人类观察项目,要是不打扮一下也许路人真的无视你了,也就没办法达到我们的预期效果。”

面对电脑屏幕上亮银色的紧身衣,郝富申略崩溃,这浓浓的Y2K风格真的不会被路人送去安定医院吗?一个月后的这个初夏夜晚,郝富申回想起第一次犹豫,恨不得把当时抗拒的情绪放大一万倍,彻底离开这个项目。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讨论,人类观察计划的细节已经逐步完善,郝富申穿上改良过的服饰就化身为HFS1999,头顶还设置了故障提示灯。项目开始实施,一切四平八稳。

但郝富申有点怀疑人生,有时候夜里会做噩梦,梦见自己变成机器人,被困在实验室。去澡堂洗澡时,他甚至在水汽中仿佛出现幻觉:自己明明赤身裸体,但总觉得身上似乎还包裹着暗银色的布料,好像自己真的成了机器人。他拿沐浴露香皂轮番搓洗,都搓不掉。以后人类会越来越像机器人吗?郝富申一边龇牙咧嘴地给自己搓秃噜皮的胳膊抹玉泽润肤露,一边这么想着。

 

遇见胡先煦那天,是项目组观察计划中的最后一次实施。郝富申先去看了毕业大戏,其实他那时就在报告厅见到胡先煦了。他看过胡先煦演的电影,甚至记得他的屁股蛋子,觉得他是个虎头虎脑的弟弟,特别有灵性。而现在,演技新星就坐在自己的斜前方,目不转睛地看着故事的悲剧结尾,落下一颗眼泪——然后是下一颗。舞台屏幕上蓝色背景的动画衬得胡先煦眼睛亮晶晶,他戴着口罩,鬓角有些长了,耷拉下来,看着就像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而那双含泪的眼睛,埋下了郝富申那夜愧怍的种子。

郝富申鬼使神差地给他递了纸巾,他也是学表演的,当然能清楚地分辨胡先煦的眼泪是不是发自内心。说真的,他同样被这个结尾打动了,但他不是那么情绪外露的人,所以把眼泪都藏在心底,内心的小人已经泪如雨下但他只是抿着嘴,一言不发。

因为说好了今天要来看毕业大戏,所以项目推迟了一些才开始,等郝富申换上服饰扮上已经快十点。他躺在还是有些凉的水泥地上,脑海里复盘着刚才的这部戏。他很希望有一个演最后的人类的机会,他想感同身受地体验那份面对机器人时的绝望。于是他在心里默默地念着那些台词:

“我无法想象没有感情的世界该是如何,可是,现在大家都不再有感情,不会再欢笑、不会再流泪,没有喜悦、没有伤悲。”

“我的感触无处安放,我尝试把‘笑’输进指令,但系统却告诉我这是错误的代码。”

……

“故障代码1117,请及时完成故障排除工作,否则机体将开启自毁模式。”

在不远处潜伏观察记录的项目组学长按下了开关,这句预设台词开始播放。郝富申呼吸一滞,这个时间点诡异得令他浑身汗毛倒立。但他不能睁眼,就像噩梦中那样,被禁锢在操作台上动弹不得。

耳边响起有些熟悉的声音,等等,“我叫胡先煦”?郝富申恨不得立刻起身,好好对胡先煦道歉,认真说“我不是机器人”。但是他做不到,他只能按部就班地做着那套程序。胡先煦挺贫的,絮絮叨叨结结巴巴说了好多话,这让郝富申心里宽慰了些——人类离异化还有挺长的路,这一切还不至于那么糟糕。

郝富申感觉胡先煦的手摸过自己的身体,嗯,还算聪明,很快就摸到了脖子上的开关。郝富申庆幸,离解脱更进一步了。

“重启开始,所有数据将被初始化,请再按一次确认。”

这回胡先煦按得很快,郝富申不知道他为何如此果断,是不是已经识破了这根本就是一场戏。但他还在配合,站起来睁开眼,和胡先煦四目相对。

然后他读懂了胡先煦眼神里的坚定,他猜胡先煦也没有出戏,还沉浸在先前那部作品里,所以才对这一切深信不疑。他分不出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因为先前有许多一眼识破的例子,胡先煦的反应对观察结果是非常有用的,而他这么相信机器人又令郝富申没有由来地感到悲伤。

 

项目组的商务车来了,郝富申第一次在一群人中首当其冲地道歉:“对不起,我必须要和你坦白,其实我不算机器人。”

胡先煦刚要打开车门的手停在半空:“啥?你你你?不不不是机器人?”又变得结巴了起来,台词课老师听到大概想拿戒尺抽他手心。

郝富申尝试努力再说些什么,其他项目组的同侪纷纷下车替他解释,还有学姐表达了对胡先煦演技的喜爱。郝富申感觉自己开始出汗,紧身衣黏在身上变得很难受,他一声不吭地上了车,和胡先煦并排坐在商务车的后座。胡先煦礼貌地回绝了出现在毕设中的请求,毕竟经济公司对他的肖像权使用有要求,这属于私活不私活的灰色地带。

“可是,小胡老师,你要是拒绝我们,小郝就要再演一次了。”学长还在劝说。

“算了,我过两天再演一次吧,小胡老师不方便。”郝富申在胡先煦惊讶的眼神里挡住了学长的坚持。

“你应该不认识我,但马上就会认识了。我叫郝富申,是北电表演系大三的学生。”郝富申笑了,这让他终于看起来不像个机器人,但他还是画蛇添足补充了半句,“真的真的不是机器人。”

“你这名字……好像有点耳熟?”胡先煦被他逗乐,“哦,你室友挺有名的?”

郝富申不知该如何作答,点了点头。前面的学姐转过头接茬:“我们小胡的室友是易烊千玺吧?我看你们大概可以叫tf roommates,哈哈。”

胡先煦配合地笑了笑,郝富申能感觉到他情绪不高。随后的路程里,两个人不再说话,胡先煦只是看着窗外。当然,他还看到车窗玻璃上,同样情绪不高的郝富申。他心里的火没法对着郝富申发泄,一方面他是陌生人,另一方面他只是一个演员。想到这儿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是啊,演员的自我又能放在哪里呢?是不是机器人对演员来说重要吗?从业这么些年,胡先煦在这个夜晚陡然感到疲惫。

“你刚才去看你们专业的毕业大戏了吗?”车开到什刹海,胡先煦突然转过头问郝富申。

郝富申的眼里闪过一丝慌乱,然后又一次点点头,这是胡先煦在这个时刻最想看到的。

“谢谢你的纸巾,我哭的样子有点傻。”胡先煦把包背了起来。

“加个微信吧。”郝富申唐突开口,“也许我们下次还有机会再见面的。”

胡先煦歪着头,看了看郝富申。郝富申抿嘴:“方便吗?还是说你们艺人有规定啊?”

“方便。”胡先煦掏出手机打开二维码,“来吧,HSF1999。哦,还好你微信名不叫这个。”

“谢谢。”下车前郝富申对胡先煦这么说,好像有点客套。胡先煦虽然说不上来,但本能地觉得这应该挺真心的,于是心生惭愧,什么忙都没帮上还被感谢了——当然,他那时还没能明白这是对他们能加上微信的感谢。

郝富申回去的路上认认真真给胡先煦打了一大段小作文,内容涵盖了对项目的理解和今夜的剧评。胡先煦洗完澡,头发也没来得及吹,还在滴滴答答滴水,就开始逐字认真阅读。他心里被一些难以名状的感情填满,说不上来今夜的西土城奇遇究竟应该如何形容。他也回了好长一段,比他每次拍完戏写的小作文还长。

 

三天后,郝富申收到了胡先煦的微信:“你要去《棋魂》剧组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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